2016年8月30日星期二

帚木

“光華公子源氏”(光源氏),只此名稱是堂皇的:其實此人一生遭受世間譏評的瑕疵甚多。尤其是那些好色行為,他自己深恐流傳後世,贏得輕佻浮薄之名,因而竭力隱秘,卻偏偏眾口流傳。這真是人之多言,亦可畏也。
話雖如此說,其實源氏公子這個人處世非常謹慎,凡事小心翼翼,並無逗人聽聞的香豔逸事。交野少將②倘知道了,一定會笑他迂腐吧。
源氏公子職位還是近衛中將③的時候,經常在宮中侍候皇上,難得回左大臣邸宅。左大臣家的人都懷疑:莫非另有新歡?其實源氏公子的本性,不喜歡世間常見的那種一時衝動的色情行為;不幸而有一種癖好,偶爾發作,便違背本性,不顧遺恨無窮,而作出不應該有的行為來。
①本回寫源氏公子十六歲夏天之事。
②交野少將是今已失傳的一部古代色情小說的主角。
③警衛皇宮門內的近衛府武官,其左右長官稱大將,次官稱中、少將,三等官稱將監,四等官稱將曹。
梅雨連綿,久不放晴;其時宮中正值齋戒期間,不宜出門,人人連日籠閉室內,以避不祥。源氏公子就長住宮中。左大臣家盼待日久,不免怨恨。然而還是備 辦種種服飾及珍貴物品,送入宮中供用;左大臣家諸公子也天天到源氏公子的宮中住室淑景舍來奉陪。諸公子中,正夫人所生的那位藏人少將,現已升任頭中將①, 此人和源氏公子特別親昵,每當遊戲作樂之時,此人總是最可親、最熟悉的對手。這頭中將與源氏公子相似:右大臣重視他,贅他為婿,但他是個好色之徒,不喜歡 去這正夫人家,而把自己家裏的房間裝飾得富麗堂皇。源氏公子來了,他在此室中招待他;去了,他陪他同行,兩人片刻不離。不論晝夜,不論學問或遊藝,都兩人 共同研習。他的能耐竟也不亞於源氏公子。無論到什麼地方,一定相與偕往。這樣,兩人自然非常親愛,相處不拘禮節。心中感想,也無所不談了。
①藏人所的長官稱為別當,由左大臣兼。下設“頭”二人:一人由弁官兼任,稱為頭弁;另一人由中將兼任,稱為頭中將。再下麵是五位藏人三人,六位藏人四人。
一日,下了整天的雨,黃昏猶自不停。雨夜異常岑寂,在殿上侍候的人不多;淑景舍比平日更為閑靜。移燈近案,正在披覽圖書,頭中將從近旁的書櫥中取出 用各種彩色紙寫的情書一束,正想隨手打開來看,源氏公子說:“這裏面有些是看不得的,讓我把無關緊要的給你看吧。”頭中將聽了這句話很不高興,回答說: “我正想看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裏話呢。普通一般的情書,象我們這種無名小子也能收到許多。我所要看的,是怨恨男子薄情的種種詞句,或者密約男子幽會的書信 等。這些才有看的價值呢。”源氏公子就准許他看了。其實,特別重要而必須隱藏的情書,不會隨便放在這個顯露的書櫥裏,一定深藏在秘密地方。放在這裏的,都 是些次等的無足重輕的東西。頭中將把這些情書一一觀看,說道:“有這麼多形形式式的!”就推量猜度:這是誰寫的,那是誰寫的。有的猜得很對,有的猜錯了路 子,疑惑不決。源氏公子心中好笑,並不多作解答,只是敷衍搪塞,把信收藏起來。隨後說道:“這種東西,你那裏一定很多吧。我倒想看些。如果你給我看了,我 情願把整個書櫥打開來給你看。”頭中將說:“我的,恐怕你看不上眼吧。”說過之後,他就發表他的感想:
“我到現在才知道:世間的女人,盡善盡美、沒有缺點可指摘的,實在不易多得啊!僅乎表面上風雅,信也寫得漂亮,交際應酬也能幹——這樣的人不計其 數。然而如果真個要在這些方面選拔優秀人物,不落選的實在很少。自己懂得一點的,就拿來一味誇耀而看輕別人,這樣令人厭惡的女子,也多得很。
“有的女子,父母雙全,愛如珍寶,嬌養在深閨中,將來期望甚大;男的從傳聞中聽到這女子的某種才藝,便傾心戀慕,也是常有的事。此種女子,容貌姣 好,性情溫順,青春年華,閒暇無事,便模仿別人,專心學習琴棋書畫,作為娛樂,結果自然學得了一藝之長。媒人往往隱瞞了她的短處而誇張她的長處。聽者雖然 懷疑,總不能全憑推測而斷定其為說謊。如果相信了媒妁之言,和這女子相見,終於相處,結果很少有不教人失望的啊!”
頭中將說到這裏,裝作老成模樣,歎了口氣。源氏公子並不完全贊同這番話,但覺也有符合自己意見之處,便笑道:“真個全無半點才藝的女人,有沒有呢?”頭中將又發議論了:
“呀,真個一無所長的女人,誰也不會受騙而向她求愛的。完全一無可取的與完全無瑕可指的,恐怕是同樣地少有的吧。有的女子出身高貴,寵愛者眾,缺點 多被隱飾;聞者見者,自然都相信是個絕代佳人。其次,中等人家的女子,性情如何,有何長處,外人都看得到,容易辨別其優劣。至於下等人家的女子,不會惹人 特別注意,不足道了。”
他說得頭頭是道,源氏公子聽了深感興味,便追問道:“這等級是什麼意思?分上中下三等,以什麼為標準呢,譬如有一個女子,本來門第高貴,後來家道衰 微,地位降低,身世零落了。另有一個女子,生於平常人家,後來父親升官發財了,自命不凡,擴充門第,力求不落人後,這女子就成了名媛。這兩人的等級如何判 別呢?”正在提問之際,左馬頭與藤式部丞兩人進來參加值宿了。左馬頭是個好色之徒,見聞廣博,能言善辯。頭中將就拉他入座,和他爭論探討上中下三等的分 別,有許多話不堪入耳。
左馬頭發表議論說:“無論何等升官發財,本來門第並不高貴,世人對他們的期望總是兩樣的。還有,從前門第高貴,但是現在家道衰微,經濟困難了;加之 時勢移變,人望衰落了,心中雖然還是好高,但是事與願違,有時會做出不體面的事來。象這兩種人,各有各的原因,都應該評定為中等。還有一種人,身為諸國長 官①,掌握地方行政,其等級已經確定。但其中又有上中下之別,選拔其中等的女子,正是現時的好尚。還有一種人,地位不及公卿,也沒有當過與公卿同列的宰 相,只是有四位的爵位。然而世間的聲望並不壞,本來的出身也不賤,自由自在地過著安樂的日子。這倒真是可喜的。這種家庭經濟充足,盡可自由揮霍,不須節 約;教養女兒,更是鄭重其事,關懷無微不至。這樣成長起來的女子之中,有不少才貌雙全的美人呢!此種女子一旦入宮,僥倖獲得恩寵,便享莫大幸福,其例不勝 枚舉。”
①掌管地方諸國國政的行政機構為國司廳,其長官稱國守,次官稱介,三等官稱掾,四等官稱目。
源氏公子笑道:“照你說來,評定等級完全以貧富為標準了。”頭中將也指責他:“這不像是你說的話!”
左馬頭管自繼續說:“過去家世高貴,現在聲望隆重,兩全其美;然而在這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女子,教養不良,相貌醜惡,全無可取。人們看見了,一定會 想:怎麼會養成這個樣子呢?這是不足道的。反之,家世高貴、聲望隆重之家,教養出來的女兒才貌雙全,是當然的事。人們看見了,覺得應該如此,毫不足怪。總 之,最上品的人物,象我這樣的人是接觸不到的,現在姑且置之不談。在另一方面,世間還有這樣的事:默默無聞、淒涼寂寞、蔓草荒煙的蓬門茅舍之中,有時埋沒 著秀慧可喜的女兒,使人覺得非常珍奇。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生在這樣的地方,真個出人意外,教人永遠不能忘記。
“有的人家,父親年邁肥蠢,兄長面目可惜。由此推察,這人家的女兒必不足道;豈知閨中竟有綽約嬌姿,其人舉止行動亦頗有風韻,雖然只是小有才藝,實在出人意外,不得不使人深感興味。這種人比較起絕色無疵的佳人來,自然望塵莫及。然而這環境中有這樣的人,真教人捨不得啊!”
他說到這裏,回頭向藤式部丞一望。藤式部丞有幾個妹妹,聲望甚佳。他想道:左馬頭這話莫非為我的妹妹而發?便默默不語。
源氏公子心中大約在想:在上品的女子中,稱心的美人也不易多得,世事真不可解啊!此時他身穿一套柔軟的白襯衣,外面隨意地披上一件常禮服,帶子也不系。在燈火影中,這姿態非常昳麗,幾令人誤認為美女。為這美貌公子擇配,即使選得上品中之上品的女子,似乎還夠不上呢。
四人繼續談論世間種種女子。左馬頭說:“作為世間一般女子看待,固然無甚缺陷,但倘要選擇自己的終身伴侶,則世間女子雖多,實在也不容易選中。就男 子而論:輔相朝廷,能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國之人雖然很多,但要選擇真能稱職之人才,實在難乎其難。無論何等賢明之人,一、二人總不能執行天下一切政治;必 須另有僚屬,居上位者由居下位者協助,居下位者服從居上位者,然後可使教化廣行,政通人和。一個狹小的家庭之中,主婦只有一人。如果細考其資格,必須具備 的條件甚多。一般主婦往往長於此,短於彼;優於此,劣於彼。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強遷就的人,世間很少有吧。這並不是象那好色之徒的玩弄女性,想羅致許多女子 來比較選擇。只因此乃終身大事,會當白頭偕老,所以理應鄭重選定,務求其不須由丈夫費力矯正缺陷,完全如意稱心。因此選擇對象,往往難於決定。
“更有一種人,所選定的對象,未必符合理想:只因當初一見傾心,此情難於擯除,故爾決意成全。此種男子真可謂忠厚之至,而被愛之女子,必有可取之 處,此亦可想而知。然而縱觀世間種種姻緣配合之狀,大都庸庸碌碌,總不見出乎意外之美滿姻緣。我等並無奢望,尚且不能找到稱心之人;何況你們要求極高,怎 樣的女子才及格呢?
“有些女子,相貌不惡,年方青春,潔身自好,一塵不染;寫信措辭溫雅,墨色濃淡適度。受信的男子被弄得魂牽夢縈,於是再度致書,希望清楚地見到她。 等得心焦,好容易會面。隔著簾帷,遙寄相思,但也只是微聞嬌音,聽得三言兩語而已。這種女子,最善於隱藏缺點。然而在男子看來,這真是個窈窕淑女,就一意 鍾情,熱誠求愛,卻不道這是個輕薄女子!此乃擇配第一難關。
“主婦職務之中,最重要者乃忠實勤勉、為大夫作賢內助。如此看來,其人不須過分風雅;閑情逸趣之事,不解亦無妨礙。但倘其人一味重視實利,蓬首垢 面,不修邊幅,是一個毫無風趣的家主婆,只知道柴米油鹽等家常雜務,則又如何?男子朝出晚歸,日間所見所聞,或國家大事,或私人細節,或善事,或惡事,總 想向人談談,然而豈可執途人而語之?他希望有一個親愛的妻子,情投意合,心領神會,共相罄談。有時他滿懷可笑可泣之事,或者非關自己而動人公憤之事,頗想 對妻子談論。然而這妻子木頭木腦,對她談了又有什麼用處。於是只得默默回思,自言自語,獨笑獨歎。這時候妻子便對他瞠目而視,駭然問道:“您怎麼啦?”這 種夫婦真是天可憐見!
“與其如此,倒不如全同孩子一般馴良的女子,可由丈夫盡力教導,養成美好品質。這種女子雖然未必盡可信賴,但教養總有效果。和她對面相處之時,眼見 其可愛之相,但覺所有缺陷,都屬可恕。然而一旦丈夫遠離,吩咐她應做之事,以及別離期間偶爾發生之事,不論玩樂還是正事,這女子處理之時總不能自出心裁, 不能周到妥貼,實甚遺憾。這種不可信賴的缺點,也是教人為難的。更有一種女子,平時冥頑不靈,毫無可愛之相,而偶值時機,卻會顯示高明手段,真乃意想不 到。”
左馬頭詳談縱論,終無定見,不禁感慨歎息。過後又說:“如此看來,還不如不講門第高下,更不談容貌美醜,但求其人性情不甚乖僻,為人忠厚誠實,穩重 溫和,便可信賴為終身伴侶。此外倘再添些精彩的才藝,高尚的趣致,更是可喜的額外收入。即使稍有不如人之處,也不會強求補充吧。只要是個忠誠可靠的賢內 助,外表的風情趣致後來自會增添。
“世間更有一種女子:平時嬌豔羞澀,即使遭逢可恨可怨之事,亦隱忍在心,如同不見,外表裝出冷靜之態。到了悲憤填胸、無計可施之時,便留下無限淒涼 的遺言、哀傷欲絕的詩歌、令人懷念的遺物,逃往荒山僻處或天涯海角去隱遁了。我兒時聽侍女們誦讀小說,聽到此種故事,總覺得異常悲傷,這真是可歌可泣之 事,使我不禁掉下淚來。但是現在回想,這種人也太過輕率,不免矯揉造作了。目前雖有痛苦之事,但拋撇了深恩重愛的丈夫,不體諒他的真心實意而逃隱遠方,令 人困惑莫解。借此試探人心,這行徑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,也可謂無聊之極了。只因聽見旁人讚揚道:‘志氣好高啊!’感傷之餘,便毅然決然地削髮為尼。立志出 家之初,心懷澄澈,對俗世毫無留戀。後來相知者來訪,見面時說道:‘唉,可憐啊!沒想到你竟有這決心!’丈夫情緣未斷,聞得她出家的消息,不免流淚。侍女 老媽子們見此情狀,便對她說:‘老爺真心憐愛您呢,出家為尼,太可惜了。’這時候她伸手摸摸削短的額發,自覺意氣沮喪,悵惘無聊,不禁雙眉緊鎖了。雖然竭 力隱忍,但一旦墮淚之後,每每觸景生情,不能自製。於是後悔之心,日漸滋長。佛見此狀,定當斥為穢濁凡胎。這不徹底的出家,反會墮入惡道,倒不如從前委身 濁世的好呢。有的前世因緣較深,尚未削髮之時,即被丈夫尋獲,相偕同歸,幸未為尼;然而事後回思,每感不快,此舉就變成了怨恨的源泉!不拘好壞,既已成為 夫妻,無論何時,必須互相容忍諒解,這才不失為宿世因緣。但是一旦發生此事,今後夫婦雙方,都不免互相顧忌,心中已有隔閡了。
“更有一種女子,看見丈夫略把愛情移向他人,便懷恨在心,公然和丈夫離居,這也是下愚之策吧。男子纖瘦店即使稍稍移愛他人,但回想新相知時的熱愛,還能眷 戀舊情。此心可能使夫婦重新言歸於好;如今懷恨離居,此心便起動搖,終於消失,從此情緣斷絕了。總之,無論何事,總宜沉著應付:丈夫方面倘有可怨之事,宜 向他暗示我已知道;即使有可恨之事,亦應在言語中隱約表示而勿傷感情。這樣,丈夫對她的愛情便可挽回過來。在多數情況之下,男子的負心是全靠女子的態度來 治療的。然而女子如果全不介意,聽其放恣,雖然丈夫可以自由自在而感謝妻子的寬大,但女子取這態度,亦不免過於輕率吧。那時這男子就象不系之舟,隨波逐 流,漫無歸宿,才真是危險的。你道是與不是?”
頭中將聽了這話,點頭稱是,接著說道:“如今有這樣的事,女子真心愛慕男子的俊秀與溫柔,而男子有不可信賴的嫌疑,這就成了一大問題。這時候女子認 為只要自己沒有過失,寬恕丈夫的輕薄行為,不久丈夫自必回心轉意。可是事實並不如此,那麼只有這樣:即使丈夫有違心的行為,女子唯有忍氣吞聲,此外沒有別 的辦法了。”說到這裏,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恰恰符合此種情況;但見源氏公子閉目假寐,並不作聲,自覺掃興,心中好不怏怏。
於是左馬頭當了裁判博士,大發議論。頭中將想聽到這優劣評判的結果,熱心地慫恿他講。他就說:
“且將別的事情來比擬吧:譬如細木工人,憑自己的匠心造出種種器物來。如果是臨時用的玩賞之物,其式樣沒有定規,那麼隨你造成奇形怪狀,見者都認為 這是時勢風尚,有意改變式樣以符合流行作風,是富有趣味的。但倘是重要高貴的器物,是莊嚴堂皇的裝飾設備,有一定的格式的,那麼倘要造得盡善盡美,非請教 真正高明的巨匠不可,他們的作品,式樣畢竟和普通工人不同。
“又如:宮廷畫院裏有許多名畫家。選出他們的水墨畫稿來,一一比較研究,則孰優孰劣,一時實難區別。可是有個道理:畫的倘是人目所不曾見過的蓬萊 山,或是大海怒濤中的怪魚的姿態,或是中國深山猛獸的形狀,又或是眼所不能見的鬼神的相貌等等,這些都是荒唐無稽的捏造之物,盡可全憑作者想像畫出,但求 驚心駭目,不須肖似實物,則觀者亦無甚說得。但倘畫的是世間常見的山容水態、目前的尋常巷陌,附加以熟悉可親、生動活現的點景;或者是平淡的遠山景象,佳 木蔥蘢,峰巒重疊,前景中還有籬落花卉,巧妙配合。這等時候,名家之筆自然特別優秀,普通畫師就望塵莫及了。
“又如寫字,並無精深修養,只是揮毫潑墨,裝點得鋒芒畢露,神氣活現;約略看來,這真是才氣橫溢、風韻瀟灑的墨寶。反之,真才實學之書家,著墨不多,外表並不觸目;但倘將兩者共陳並列,再度比較觀看,則後者自屬優勝。
“雕蟲小技,尚且如此;何況人心鑒定。依我愚見,凡應時的賣弄風情、表面的溫柔旖旎,都是不可信賴的。現在我想講講我的往事,雖是色情之談,也要奉屈一聽。”
他說著,移身向前,坐得靠近些。此時源氏公子也睜開眼睛,不再假寐了。頭中將大感興趣,兩手撐安利呃人住面頰,正對著左馬頭,洗耳恭聽。這光景正象法師登壇宣講人世大道,教人看了發笑。但在此時,各人罄吐肺腑之言,毫不隱諱了。左馬頭就開始講:
“早先,我職位還很低微的時候,有一個我所鍾情的女子。這女子,就象剛才說的那樣,相貌並不特別漂亮。少年人重色,我無意娶此人為終身伴侶。我一面 與此人交往,一面頗覺不能滿意,又向別處尋花問柳,這女子就嫉妒起來。我很不高興,心想:你氣量寬大些才好,如此斤斤計較地懷疑於我,實在討厭!有時又 想:我身分如此微賤,藐不足數,而這女子對我絕不看輕,如此重視,真是難為她了!於是我的行為自然檢點起來,不再浮蹤浪跡。
“她的能耐真不錯呢:即使是她所不擅長的事,為了我就不惜辛苦地去做。即使是她所不甚得意的藝能,也決不落後地努力下功夫。凡事都盡心竭力地照顧 我,絲毫也不違背我的心願。我雖認為她是個好勝的人,但她總算順從我,態度日益柔和了。她惟恐自己相貌不揚,因而失卻我的歡心,便勉力修怖,又恐被人看 見,有傷郎君體面,便處處顧慮,隨時躲避。總之,無時不刻意講究自己的打扮。我漸漸看慣,覺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壞。只是嫉妒一事,卻使我不能堪忍。
“當時我想:‘這個人如此順從我,戰戰兢兢地防止失卻我的歡心。我如果對她懲戒一番,恐嚇一下,她的嫉妒之癖也許會改去,不再嚕蘇了。’實際上我的 確忍無可忍了。於是又想:‘我若向她提出:從此斷絕交往,如果她真心嚮往於我,一定可以懲戒她的惡癖吧。’我就裝出冷酷無情的樣子來。她照例生氣,怨恨滿 腹。我對她說:‘你如此固執,即使宿緣何等深厚,也只得從此絕交,永不再見;如果你情願今朝和我訣別,盡請吃你的無名之醋吧。但倘要做久長夫妻,那麼即使 我有不是之處,你也該忍耐,不可認真,只要你改去了你的嫉妒之心,我便真心愛你。今後我也會升官晉爵,飛黃騰達。那時你作了第一夫人,也不同凡俗了。’我 自以為這番話說得高明,便得意忘形,信口開河。豈知這女子微微一笑,回答道:‘你現在一事無成,身微名賤,要我耐心等待你的發跡,我毫無痛苦。但倘要我忍 受你的薄幸,靜候你的改悔,則日月悠長,希望渺茫,卻是我所最感痛苦的!那麼現在就是訣別的時候了。’她的語氣異常強硬。我也憤怒起來,厲聲說了許多痛恨 的恬。這女子並不讓步,拉過我的手去,猛力一咬,竟咬傷了我一根手指,我大聲叫痛,威嚇她道:‘我的身體受了摧殘,從此不能參與交際,我的前程被你斷送 了。我還有何面目見人?只有入山削髮為僧了!那麼今天就和你永別吧。’我屈著受傷的手指走出門去,臨行吟道:
‘屈指年來相契日,
瑕疵豈止妒心深?
今後你不能再怨恨我了吧。’那女子聽了,終於哭起來,答道:
‘胸中數盡無情恨,
此是與君撒手時。’
雖然如此贈答,其實大家不想永別,只是此後一段時期,我不寄信與她,暫且遊蕩他處。
“有一天,正是臨時祭①預演音樂的那天,夜深時分,雨雪紛飛。諸人從宮中退出,各自歸安利傳銷家。我左思右想,除了那女子的住處之外,無家可歸。在宮中借宿 一宵,也太乏味:到另外那個裝腔作勢的女子那裏去過夜,又難得溫暖。於是想起了那個女子,不知道她後來作何感想,不妨順便前去一探。便撣撣衣袖上的雪珠, 信步前往。到了門口,又躡手躡腳,覺得不好意思進去。繼而一想,今宵寒夜相訪,往日的怨恨大約可解除了吧,便毅然直入。一看,壁間燈火微明,大熏籠上烘著 些軟軟的厚厚的日常衣服,帷屏②高高揭起,仿佛今宵正在專候。我覺得很好,心中自鳴得意。但她本人不在,只留幾個侍女管家。她們告訴我:‘小姐今晚在她父 親那裏宿夜。’原來自從那事件發生之後,她並未吟過香豔的詩歌,也沒有寫過言情的書信,只是默默地籠閉在家。我覺得敗興,心中想道:難道她是有意叫我疏遠 她才那樣嫉妒的麼,然而並無確實證據,也許是由於心情不快而胡亂猜測的吧。向四周一看,替我預備的衣服,染色和縫紉都比以前更加講究、式樣比以前更加稱 心。足見決絕之後,她還是忠心地為我服務。現在雖不在家,卻並非全然和我絕交。這天晚上我終於沒有見到她。但是此後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跡,她並不疏遠我,也 不躲避得使我沒處尋找。她溫和地對待我,絕不使我難堪。有一次她說:‘你倘還象從前一樣浮薄,恕我不能忍受。你倘改過自新,安分守己,我便和你相處。’我 想:她話雖如此,豈肯和我決絕,我再來懲治一下吧。我不回答她今後改不改,但用盛氣淩人的態度對付她。不料這女子大為悲傷,終於鬱鬱地死去了。我深深領 會,此類無心的惡戲,是千萬作不得的!
①臨時祭是節日之一,或稱賀茂臨時祭,於十一月內第二個酉日舉行,前幾天預先演習音樂。
②帷屏是置於貴婦人座側以障隔內外之用具:在臺座上豎立兩根高約三四尺的細柱,柱上架一長條橫木,在這橫木上掛五幅垂布(冬天用熟絹,夏天用生絹或斜紋織物等)。
“我現在回想,這真是一個可以委託一切的賢妻,無論瑣屑之事或重大之事,同她商量,她總有高明見解。此外,講到洗染,她的本領不亞於裝點秋林的立田姬①;講到縫紉,她的妙手不劣於銀河岸邊的織女姬,在這些方面她也是全才呢。”
①立田姬是司秋的女神,秋林紅葉是她染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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